離開東京(矢部史郎)


離開東京
矢部史郎 (日本活動家,《VOL》(以文社出版)雜誌編輯 ; 林家瑄  譯)


雨停之後,我和上小學的女兒到公園去。她蹦蹦跳跳地跑去玩吊單槓,我注意到單槓上滿是雨水。悠哉地在單槓上盪了一陣之後,她開始用舌頭去舔那些水。我斥責她:「不可以!」她說:「可是很好喝啊!」舔夠了之後,她從雜草叢中摘了一朵小花,假裝從裡頭吸花蜜。我說:「那麼小的花應該沒有花蜜吧?」她回答:「有啦。」玩夠花之後,這回她撿起落在地上的小樹枝,開始在地上畫線。她在地上畫了鐵軌,開始假裝自己在開電車。我才把頭轉開一下,她就把抓著樹枝畫線而沾滿泥巴的手指放到嘴巴裡。我說:「那很髒吧。」但她根本沒在聽,小腦袋正忙著思考接下來要玩什麼。

這是個很典型的例子:就算是掉在地上或沾滿泥巴的東西,小女孩(們)還是會若無其事地拿來吃。只要大人一轉頭,她們就會把東西丟在地上,撿起來,然後放進嘴裡。

我之所以決定從東京搬到愛知縣的最大理由,正是因為小孩子就是這樣。關東地區已經成為低量輻射區,是不可能在這裡養育孩子的。想必有人會覺得我反應過度,但我想請這些人真正地去想像一下孩子們所生活的環境。你們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是怎樣玩耍的?你曾經用嘴去接從屋簷滴下來的雨水嗎?我們就是一邊玩著這些會弄髒自己、讓大人皺眉的遊戲,一邊長大的,我希望各位不要忘記這點:孩子們有權利玩這些髒兮兮的遊戲。所以,如果他們想玩雨水,他們就有權利盡情跟雨水玩吧。


巨大的都市災害

317的朝日新聞上有一篇名為〈來自阪神的訊息:請向西日本疏散〉的文章,作者是內田樹,內容如下:

阪神大地震發生時,我跟小學六年級的女兒一起住在位於屋的公寓裡。她從睡夢中驚醒,因為衣櫃裡的一個抽屜飛出來打到她的臉,當場打斷她一顆牙齒。附近的木造房屋大多都倒了,陣陣黑煙從神戶街頭竄出。由於公寓呈半毀狀態,我們只好撤離到附近小學的體育館,在那裡避難了三個禮拜。

之所以很難對這次的東日本大地震做出適切回應,原因在於這場災難還沒結束,福島反應爐還處於危急狀態。最讓我感到不安的是,政府和東京電力公司釋出資訊的速度太緩慢,而且對災害狀況的解讀一直避重就輕。也有專家出來斷言首都圈沒有必要進行撤離。但如果接下來會發生輻射物質大量外洩的狀況,這些人有辦法負起責任嗎?

為了要在危急的情況下生存,對危險的過份強調遠比低調來得有效。如果避難結果只是虛驚一場,沒有人會怪你,能說「還好沒事」是好的。如果我們被引導去相信「我們很安全」,但結果卻被告知「沒辦法了,快逃!」這才會引起恐慌。我有種感覺,那些主張「能避難的人就該去避難」的專家都被媒體封鎖了。

我無力改變主流媒體,但我在網路上發起「撤退」到西日本的行動,因為西日本比較安全。目前來說,如果沒有一定要留下來的理由,懷孕婦女、嬰兒、病人和小孩子們最好撤離已成災區和救援基地的都會區。

也許政府應該要求能撤離的人儘速撤離。如果居住在東北和關東區的人口能減少一至兩百萬,這也能降低資源的需求,更順暢地調動救援人員和物資。

西日本應該接收撤離人員
現在,我們住在西日本的人應該準備接收撤離出來的人員。因為我們身在安全的西日本,所以應該要討論出適當的收容政策才對。大阪市長曾表示會提供五百個居住單位,而我相信類似的「歡迎」政策是必要的。

在我任職的大學裡,我們決定收容從大學撤離出來而無法正常上課的學生。我認為每一所大學都應該考慮收容學生到無法再收為止。

西日本的角色應該是派人到東部去救援以及收容需要援助的人。我們也需要把原本高度集中在另一邊的首都功能搬一些到大阪來。此外也要設立適合東西兩邊所需的救援勞力。

根據我自己親身經歷過災難的經驗,受災者所失去的東西是無法計算的。只能慶幸自己至少還活著,想想自己手邊還有什麼,以及保有希望。有希望就有未來。而且最後,你還能倚靠人與人之間的情分。十六年前,我曾感覺到人情溫暖包圍著我。(訪問者:中村正憲)

先生說得很對。從他的字裡行間,可以看出他並不想引起太多的危機感,但首都圈已經是災區了。大多數人都不想面對這個事實,因為它的規模實在太龐大。但自從311開始,整個東北地區的太平洋沿岸和整個關東平原就已經成了災區。我在此所說的「災區」並不是由地震和海嘯所引起的災害(雖然那已經是非常嚴重的災害)。問題在於核能災害,在於福島第一發電廠正釋放出數量龐大的輻射物質。

為了瞭解至今發生的核災輪廓,讓我們先確認一下受到影響的人口規模。輻射物質主要擴散的範圍包括整個東京都和8個縣。福島縣有100萬人,宮城縣230萬人,栃木縣200萬人,群馬縣200萬人,茨城縣300萬人,千葉縣600萬人,埼玉縣700萬人,東京1,300神奈川縣900。首都加上8個縣共4,530萬人,等於日本總人口的1/3

在這之中,我們可以把總共一都四縣人口3,800萬的首都圈當作受災中心,也是復興障礙最大的地方。光這個地方就集中了日本總人口的30%,維持這個超巨大都市運作的日常生活機能只要有一部份失能,就會產生將其他地區也捲入的大規模混亂。

現在,輻射物質已經滲入從利根川和荒川流域引入的供水管線,所以首都區的人都在搶購瓶裝水。利根川是支撐首都區的龐大水脈,只要利根川上游的群馬縣和木縣有輻射物質落下,幾天以後首都圈就有一半會受到災害,範圍擴及琦玉縣、東京都、茨城縣和千葉縣。簡單粗略地算一下,至少會有2,000萬人沒有飲用水可用,必須倚靠瓶裝水。如果一個人每天需要2公升飲用水,換算下來每天就需要4,000萬公升,或40個千噸(kiloton)。如果用4噸的大卡車載運的話,就需要約1萬台卡車。要挪出多少勞力才能從甲信越或西日本地區把這些水運過去?這已經是規模大到無法想像的事了。

如今政府正在呼籲民眾不要囤積飲水,但問題並不在此。這並不是光靠訴諸個人層次的節制或精神論就可以解決的問題。我們必須正視這個現實:支持首都圈3,800萬人的主要飲用水脈已經無法正常運作,這個城市的機能受到前所未有的損害。我們必須直視這個事實。

問題大到無法思考

核能災害有兩大特徵。第一,輻射物質是肉眼看不見的。第二,必須處理的問題龐大到令人連思考都會陷入停頓。

首先,關於第一個特徵,輻射物質無法用肉眼識別,無色無味,無法靠人類的感官探知。而且,由於暴露在低量輻射線之下不會立即對身體產生影響,使人們很難察覺到它的存在。

然而,這不表示我們就完全束手無策。輻射線的存在和集中程度能夠靠儀器測到,所以我們應該跟探測病毒和細菌一樣,用新的專用儀器來探測輻射。這並不會很難做到。我們應該把醫院和診所扮演的角色擴大到面對輻射物上,這樣它們就可以進行除污染和隔離貯存的動作。如果要更進一步的話,就把能讓個人確定自身安全的一般性的方法或機材普及。政府目前陷入恐慌,無法回應,但其實只要用一種很傳統而簡單的衛生觀念來想問題就好了。我們應該要大量發放測輻射的儀器,每天由管理者舉行講座讓民眾瞭解。此外在特定區域限制農林業、漁撈業和工業生產即可。

核能災害的第二個特徵是問題太大,以致於難以冷靜思考。跟全世界比起來,包含部分東北地區和關東平原在內的這個地區不算大,但如果以日本為單位想像的話,就會非常大。遭受核能災害的這個地區包含日本約1/3人口,如果再把流通的食物和工業產品估算在內,它的影響範圍是整個日本。在這種情況之下,人們能抱持的態度要不是把問題想得很嚴重,就是乾脆完全不去想。

在終止濱岡核能電廠運轉的訴訟案中,被問到是否有可能發生數台備用發電機都無法啟動的狀況時,原子能安全委員會的斑目春樹委員回答:「我們不預期會有這樣的狀況發生」。後來在國會再度被質詢時,他甚至回答:「核能發電廠無法針對無法預期的狀況做設計,這是實際的事實」,這裡他所指的「實際」,其實就是把無法估算其危險的東西當作不存在。全部電源都喪失的狀況被當作不會發生,超出設計預定強度之上的地震、海嘯也被當作不會發生。若被問到這些問題,就說那是問問題的人自己想太多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正確估算可能的危險和必須因此花費的勞動力,會使得核能發電這整個不合理的產業不可能繼續下去。他們不去思考那種不能發生的嚴重狀況,他們不去思考其他方案。他們不去思考可能發生的大災難。這種隱而不宣的冒險而反科學的姿態,正是核能政策的核心。

4,530萬人就被這樣冒險的核能政策所包圍。國內大部分的報導都對輻射外洩問題採取低調處理的態度,瀰漫著「只要大家都努力的話就沒問題」的精神主義。在災區的居民也沒有理性看待問題。即便關東平原如今被宣告是低量輻射外洩區,但舉例來說,一對還背著房貸壓力的年輕夫婦也沒有條件對這項宣告認真看待。因為,就算他們跟政府或東京電力公司求償,也會被認定是有遭受輻射損害的機率微乎其微。因此,他們能做的也只有閉上眼睛不去看。輻射線是肉眼看不見的,而且反正大家都說沒問題。似乎為了把損害控制在最小限度內,大家就把輻射外洩的危險當作不存在,忍耐下去,整件事就變成這樣。核能產業的原則──不去設想最嚴重的狀況──也逐漸成為災區居民之間的普遍原則。

「生產」與再生產
但是,不對。並不是災區的每一個居民都陷入這種停止思考的狀態,還是有人冷靜地對這種難以想像的核災做出回應。真正意識到這場災難的居民們,正把撤離東日本視為一個真正的可能而進行思考。使他們最感到為難的是必須放棄許多權利,這些權利可分成兩大類:

1. 生產領域的各種權利:土地、生產設備、住宅等財產權、入會權、顧客、參與事業和受雇用的權利。
2. 再生產領域的各種權利:健康、生育、養育子女、教育、娛樂。

這些權利他們都必須部分地、選擇地放棄。如果放棄生產領域的各種權利(如果撤離的話),就可能還擁有健康的生活;如果放棄再生產領域的權利(如果不撤離的話),則可能保有某種程度的收入和財產權。就是這麼回事。

政府反覆宣稱東北和關東地區這些低量輻射區所受到的損害「不會對健康有立即影響」,這些宣稱可以理解為把是否撤離該區域的決定權留給居民「獨立」決定。換句話說,政府已經先放棄傳統上法定的「生存和財產權」了,他們在告訴民眾要自行在生命和財產之間二選一。這跟福島第一核電廠附近的狀況一樣。政府的撤離命令是在居民們自力撤離之後的很久才發佈,而且發佈的時機顯示他們事實上是要確定居民會先採取自力撤離的行動。在這之中很可能會產生金錢賠償問題,而政府正竭盡全力避免對這些居民負責,而非擔起責任。一種個人必須對自己負責或「自力決定」的概念,是在政府試圖把政策決定的責任轉嫁到大眾身上的這個過程中浮現的。

在被輻射污染的地區,被迫面對這種必須自主放棄各種權利的居民之間被彼此撕裂了。是不是非撤離不可?往後的工作怎麼辦?今後要怎麼養育孩子?這些問題使得家族之間產生裂痕。如果福島第一核電廠的意外可以在接下來幾天後解決,那麼暫時的「避難」就足夠了。但是福島第一核電廠的反應爐在往後幾個月甚至幾年都會持續漏出輻射物質,一些以為只是暫時避難的居民們如今不得不考慮長期移居。

我們必須在自己一直生活於其中的既存現實,以及新出現的現實之間的空間,思考「現實」是什麼?基於相信某種既存「現實」就是現實本身的思想,也就是嚴格意義下的意識型態,如今已經有問題了。我們要相信生育、育兒、教育和娛樂是應該優先於一切的現實,還是說再生產領域是從屬於生產領域的附屬現實?如今展現出來的危機是怎樣的危機,是對誰而言的危機?到昨天之前還才在宣稱「安全、安心社會的實現」的人,是在對誰,以及對誰的現實提出訴求?當現實能作為其本身被認識時,此時的意識型態正被放在陽光下重新檢視。

政府匆匆忙忙地對這場混亂做出政治上的控制。把基於證據提出的合理指責斥為「流言」、「道聽途說」和「妨害名譽」,並繼續自行其事,彷彿東京根本不是受災區域。政府的兩大口號是「避免恐慌」和「保持冷靜」。但真正恐慌而失去冷靜的其實是政府,他們那些荒謬滑稽的舉動,簡直像是冷戰時期反共運動的再現。

實際上,政府要解決的最大的問題是在阻止福島核電廠爐心融毀的同時,阻止首都圈的融毀。

自從311以來,許多年輕媽媽先後帶著孩子離開首都圈。她們的行動應該會持續擴大並長期化。無論試圖在觀念上怎麼翻轉,已經有輻射物質降落在公園裡孩子們玩耍的沙子上,這是怎樣也無法動搖的事實。如果仔細看電視,也能發現政府的核能政策是產生和操作於謊言、秘密和形象操弄之上。正是那些先前滿口說「百分之百安全」的人,如今使輻射物質從我們頭上落下,這些所謂的「專家」的話,怎麼想也沒有人會再相信了。這些女性之所以率先開始採取撤離行動,並不是因為失去冷靜和陷入恐慌,而是恰恰相反。

到目前為止把首都圈的人連結在一起的企業社會家族的絕緣管,如今開始破裂。會從這裡流出去的人口規模無法預計。而這些流出的人們對於支撐這個社會至今的意識型態,不只是憤怒,而且還有一種不想與之和解的心情。

會向外流出的並不只是女性。長遠看來,集中在首都圈的大學和大學城也會崩潰。學生、家長、年輕教授和研究員、外國學生和外國研究員都會逃離東日本,進入西日本和國外。東京的人才將會以大學為中心開始流失。再生產領域的現實無言地宣判了「生產」領域意識型態的罪。

私領域的復興
我們撤離東京大約10天之後,女兒問了我一個問題:「為什麼只有我走呢?」

她的朋友小茜、小靜和章代不撤離沒有關係嗎?我的朋友們都還在東京,爸爸你怎麼想?如果東京很危險,不是應該大家都一起撤離嗎?為什麼只有她一個人在這裡,所有朋友卻都留在東京?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甚至說不出「對啊」或「不是那樣的」。

這件事我還是無法對現在還小的孩子說明。對於孩子想念朋友的心情,我不想拿一些艱難的措辭應對。就連我自己,對於離開已經習慣生活的地方、大部分的朋友,我都還感到很難接受。但是,自己一個人帶孩子撤離東京,而且跟誰都沒有商量就一個人決定移居,我還是確信這樣做是對的。

我明白,面對危機時最好的方法是集思廣益,一起面對困難。但在這種大災難發生的時候,這種習慣態度並不一定就是正確的。大災難是一次發生的,有時候會超越人的智能限度。在超越人智能的壓倒性暴力將侵襲自己生命時,跟其他人商談能有什麼結果?他們會替我扛起我得負的責任嗎?我要叫他們幫我負責嗎?當我試圖過我的生活時,我應該基於別人的認可來活嗎?

在災難壓倒性的力量面前,人們變得孤獨。國家、社會和公眾的東西失去了力量,人的生和死被私領域的關切所支配。這不只是作為事情發展的結果,而是對該暴力採取誠實面對的態度時就會如此。在受災區域,私領域的復興是以大範圍的規模發生。這是災後社會的一個新動力。

我女兒戴著新帽子上學去。在東京,她的帽子是消防車的紅色,但在這裡則是黃的。她沒有來得及參加開學典禮,但轉學手續還是順利完成了。在312撤離東京之後,一個月以來她第一次上學。無聊的避難生活終於告一段落,現在她又恢復往日的笑容。

離開出生的土地到新的土地生活,會有很多事情被女兒遺忘吧。當我仍跟東京保持聯繫,嘗試進行各種各樣的事,我女兒則應該會忘記這些。她會忘記曾有一個叫做東京的地方,活在一個跟我們這些大人們所想像的不一樣的未來。這場天真、肆無忌憚的「神的暴力」,準備了一個後福島的新狀況。鬥爭將會以一種有別於我們這個世代所能想像的方式再度構成。




[i] 原文於2011518日刊載於Japan-Fissures in the Planetary Apparatushttp://jfissures.wordpress.com/2011/05/18/leaving-tok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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